离乡求学后的每个清晨,记忆总会不自觉地飘回县城老街。当晨雾还未散尽时,蒸笼腾起的热气却早已撕破寂静。阿婆布满皱纹的手掀开笼屉,白雾裹挟着红糖馒头的甜香倾泻而出,在青石板路上晕染开来。这蒸腾的烟火气,是小城赠予居民最温暖的审美馈赠——它让年幼的我懂得,生活最本真的模样,本身就是一幅动人的画卷。
			
			
				清晨的菜市场宛如一座天然的美学殿堂。菜贩们用灵巧的双手,将新鲜的蔬菜排列成绚丽的色彩诗篇:深紫色的茄子与艳红的番茄相映成趣,翡翠般的青椒依偎着白玉似的茭白,宛如打翻的调色盘在案板上流淌。卖鱼的老伯戴着草编斗笠,案板上的鲫鱼整齐排列成弯月形状,水光折射在银鳞上,闪烁着细碎的光芒,这是劳动赋予平凡事物的秩序之美。我常跟着母亲穿梭其间,看摊主将小葱扎成精巧的小捆:“你瞧,再普通的葱叶,经过简单的包装,也能变得精致。”那时懵懂的我尚不明白美学的深意,却在这市井烟火里,悄然种下了对美的感知。
			
			
				转角处的裁缝铺,李师傅的老式缝纫机已经运转了三十个春秋。店铺门前永远挂着褪色的蓝布门帘,随着穿堂风轻轻摆动。每当我好奇地掀开帘子,总看见李师傅戴着圆框老花镜,指尖翻飞间,藏青色的棉线在粗布上跳起细密的舞。碎布头在她掌心翻个身,转眼就衔上了月牙形的布边;裁歪的袖口经银针穿梭,竟像被春风抚过的柳枝般自然垂落,“这就叫‘画龙点睛 ’,”李师傅笑着说,“做人做事也是如此,用心雕琢的细节,能让一切鲜活起来。这些代代相传的手艺,又何尝不是一本本鲜活的美学教科书?
			
			
				县城没有民国时期的骑楼,却有着独特的建筑美学。老城区的居民楼多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红砖建筑,四四方方的楼体上,家家户户的窗台成了最美的装饰。张奶奶家的窗台摆满了多肉植物,大大小小的花盆错落有致,肥厚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;王叔叔用废弃的自行车零件焊接成花架,缠绕的藤蔓顺着钢架攀爬,开出星星点点的小紫花。这些充满生活智慧的改造,让冰冷的建筑有了温度。夏日的傍晚,我常和小伙伴们在楼下乘凉,看着西斜的阳光为红砖墙镀上金边,听老人们讲着过去的故事,那时只觉得这样的场景很美,却不知这就是最质朴的建筑美学。
			
			
				护城河是小城的灵魂,也是我童年最爱的美育课堂。退休的吴老师总会带着画架和学生 来到这里写生。垂柳将枝条垂入水中,嫩绿的叶子在水面投下斑驳的倒影,宛如一幅天然的 水墨长卷。有个孩子疑惑地问:“为什么不涂上色彩? ”吴老师用手指蘸起河水,在掌心写 下“留白 ”二字:“就像写作文里写‘此时无声胜有声 ’,适当的空白,反而能容纳更多想象。”偶尔有画舫缓缓驶过,船娘摇橹的节奏舒缓从容,欸乃的橹声中,我渐渐明白:美不是繁复 的堆砌,而是张弛有度的韵律。
			
			
				每逢元宵佳节,社区便成了民俗美育的欢乐海洋。居民们亲手制作的花灯里藏着无穷巧思:竹篾弯成憨态可掬的玉兔,彩纸剪出璀璨的星辰大海,就连废弃的易拉罐,也被改造成镂空灯笼,透出温暖的光晕。孩子们帮忙悬挂花灯时,惊喜地发现卖糖画的阿伯,手中铜勺流淌的糖汁轨迹,竟与书法课上学的笔画如出一辙。“这是会流动的书法!”小伙伴们兴奋地喊道。原来,民间技艺中处处藏着与传统艺术相通的美学密码,就像语文课堂上的修辞手法,换个形式,同样能在生活中绽放光彩。
			
			
				暴雨过后的清晨,我总爱跟着父亲去老城墙遗址。这里早已没有了完整的城墙,只剩下断壁残垣,但却成了最生动的美学教材。残垣断壁间,野花倔强地从裂缝中钻出,在砖石上绽放出绚烂的色彩。“这是废墟中的美,”父亲指着断壁对我说,“就像人生,即便经历风雨,也要在困境中生长出希望。”我蹲下身,看着野花将根须深深扎进砖缝,终于懂得:美有时会带着伤痕,但正是这份坚韧,让美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。
			
		 
		
			离开小城求学后,我在大城市的美术馆里看过无数名家画作,在音乐厅里聆听过震撼人心的交响乐,但最让我难以忘怀的,依然是县城里那些浸润在生活褶皱里的美。它藏在菜市场的烟火气里,藏在居民楼的窗台绿意中,藏在护城河的粼粼波光里,如同细密的针脚,将美学的真谛缝进生活的每一寸褶皱。在这里,美育不是遥不可及的理论,而是阿婆蒸笼里蒸腾的白雾,是裁缝铺里翻飞的彩绳,是糖画阿伯铜勺划出的优美弧线。它教会我,最好的美学课堂不在远方,而在脚下的土地;最深刻的审美教育,不是死记硬背的概念,而是学会在平凡中发现璀璨星光,在旧物中孕育新生,让生活本身,成为滋养心灵的美育源泉。
		
		
			如今,每当我在异乡感到迷茫时,便会想起小城的点点滴滴。那些在生活中不经意遇见的美,早已化作我内心深处最温暖的力量,指引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,继续寻找和创造属于自己的美好。